就在前几天，我在网上搜索纪录片安利，偶然看到这样一张图片

一个衣着整齐的奶奶，端着饭碗，眯着眼睛笑得开心。

看到这张海报，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部温馨治愈的片子——讲述一个老奶奶平淡而又温暖的一生。

但并不是。

你很难想象，照片上的这位老奶奶，实际上在人生的前几十年里，一年四季都住在羊圈，吃不饱穿不暖，倍受虐待。后来她又和一位瘸腿算命老汉一起生活，相依为命。

这个故事，来自徐童导演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——《算命》。

作为独立纪录片界的代表人物之一，他的镜头始终聚焦在中国社会最底层人物身上（譬如性工作者、算命先生、乞丐、地痞），展现这些人最原始、最艰难、最生猛、最鲜活的一面。

《算命》一经上映，便获得了第6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CIFF年度十佳纪录片，拿下豆瓣9.2的好评。

片中，靠算命为生的瘸腿老汉厉百程，在四十多岁时娶下了残障的石珍珠，两个人住在燕郊，相依为命。

来找厉百程算命的，有问桃花的发廊女老板唐小雁，有想要实现“一件大事”的小姐尤小云，他们各有各的故事，也各有各的心事。

在算命里，厉百程看见别人的人生，也在自己的人生中，架着拐棍，挽着石珍珠，一步步赶路。

很多人说，看这部片子时，有一种无力感，对底层人民生活现状的无力感。

可当影片结束，我回过头再去看片中的人物时，反而不觉得悲凉。

我更感受到的是，在了无人烟的荒漠里，还有一些生命，在拼了命的野蛮生长。

瘸腿算命老汉和他的傻媳妇

《算命》片中的主角，叫厉百程，是一个靠算命为生的瘸腿老汉。

厉百程家中一共哥们四人，都患有一定程度的身体残疾，而厉百程又是这四个兄弟中最早身体残废的。

他打小挨兄弟欺负，父母去世后，老房子分给了大哥，自那之后，厉百程就一直在外流浪。

算命，是他后来学到的本事。

在燕郊和河北老家，厉百程算命，是出了名的准。

按照老乡的话说，「准喏！很多人用他算命的，都不闲一会儿！」

在本片的第六回，厉百程回了趟河北老家。

在老家，厉百程和同为算命的老乡杨文清交谈，老杨说了一些厉百程未曾听过的算命口诀。

厉百程认真听着，还从一旁撕下一块纸，「把今儿说的都写下来，你说开大门那个叫什么星？门光星，我记下来。」

「添添消，昨夜雨淋漓，雨过长沙满洞庭，倒在江湖无人过，得澄清处是又澄清……」

这是门光星的口诀，厉百程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好，又一遍一遍念着、重复着，声音坚定。

回到北京后，厉百程又参加了一场庙会，这是他第一次进庙上香。

踏进寺庙门槛，老厉望着菩萨佛像，眼神很坚定，但也有着一些畏惧。

历百程跪下，双手合十，「观音菩萨在上，凡民厉百程，目的就是祈求观音菩萨，保佑厉百程我们夫妻二人，平安顺利，别无他求。」

这里有一处细节。

就在去往寺庙的路上，历百程还遇见了一桩白事，那家人让路过的老厉给“念叨几句”。老厉说，念叨可以，但我这腿不方便，就不跪了。

与神灵打交道，是老厉的本职，而对这份本职，他始终心存敬畏、心存感激。

无论走到哪里，厉百程都会带着自己的妻子石珍珠。

石珍珠也是一位残疾人，用厉百程的话说，「生来就这样，聋、哑、傻、残，占全了，腿脚还不好。」

石珍珠没少让厉百程操心，比如她走着走着路，突然跑到前面捡拾破烂衣裳，瘸腿老汉厉百程又追不上，便让导演去追她。

街上坐着的老乡打趣道“丢了得了，丢了省心了”，厉百程就当作没听见，依旧拄着拐杖，走到老伴面前。

回到家后，捡到新衣裳的石珍珠满脸高兴，厉百程一边吐槽着“她啊捡到衣裳就没命似的”，一边倒好热水，让老伴洗手。

石珍珠洗过手的水，早已成了一片黑水。但老厉不嫌弃，接着洗了手，然后拿起药，一粒一粒喂着石珍珠吃下。

而后，老厉又给老伴脱鞋、脱衣，给她盖好被子，让她好好睡下。

第二天一早，老厉拿起梳子，又给石珍珠梳好了头发。

如此一般，每一天，石珍珠和厉百程，相互依靠着生活。

石珍珠的身世很惨 ，十几岁没了父母，在哥哥嫂子家生活却又惨遭虐待。

「她睡觉连炕都睡不着，搭一个地震那种防震棚子，跟猫狗似的，常年四季在外头住。下雪了想进屋，哥哥嫂子不给她开门，她在外头冻的嗷嗷叫。」

厉百程42岁那年，有人给他介绍，其他村子里有一个45岁的哑巴女人，在家受气。

厉百程听了后心想，「这没家的傻人，要是能接来给我做伴侣，也能让她少遭点罪。」

后来又恰巧，厉百程遇上了石珍珠的哥哥，哥哥说“只要能养活她就行，甭管你残疾不残疾”。

就这样，厉百程到了石珍珠家，给了130块钱，娶了石珍珠。

「九四年冬季接来的，九五年五一前后领的证，到今年冬季就是十四年。」

关于两人的结婚时间，厉百程记得很准。

关于这段婚姻，厉百程心里清楚的很，自己情况不好，没资格挑三拣四。

「所谓饥不择食，贫不择妻，寒不择衣，慌不择路。」

在那个年代的农村，女人的劳务就是洗衣做饭、缝缝补补、拆拆洗洗。

这些小事，石珍珠都无法完成，但厉百程可以。

「她不会做啥，但我都能做，我无所谓。我把她接来，就陪伴我生活。」

「有这么一个女人，就感觉好像幸福似的。」

两人相处时，石珍珠总会用手指戳戳老厉，或者用脸蛋身体贴贴老厉。

用现在的话说，这俩人还挺能“撒狗粮”的。

石珍珠虽然“聋、哑、傻、残”全占了，但她始终知道谁真心疼她，她又能依赖谁。

站在旁观者角度，我们无从得知，老厉对石珍珠的感情，究竟真的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，还是单纯的陪伴。

毕竟就连他自己，也会偶尔吐槽一句「当时不应该带石珍珠回家，大脑缺弦。」

「但现在扔不得、撂不得，现在再想跟她分开，还是不忍心。」

不忍心，这对石珍珠来说，又何尝不是爱呢？

在片中的第六回，老厉领着石珍珠，回到了她的老家。

向来满脸微笑的石珍珠，回到大哥大嫂家后，并没有露出笑容。

老厉给徐童导演指了指石珍珠早年住的地方，石棉瓦搭了个帐篷，现在里面住着捡来的绵羊。

片中有一幕，石珍珠扶着扶手，经过她曾住过的帐篷。

帐篷外是从大哥家逃出来的石珍珠，帐篷内是被圈养的绵羊。

被圈养的绵羊和被解救的石珍珠，内外对照着。你说，这又何尝不是命运呢？

后来，老厉又带着石珍珠，回到了厉家老家。

在厉家门前，石珍珠搬运了3块瓦片，她用瓦片、红布、纸箱，给院子里的小猫搭了一个小窝。

石珍珠看着小猫躲进暖和的小窝，一边指着小猫，一边开心地冲着镜头笑起来。

那小窝，一点也不像她在大哥家曾住过的露天帐篷，而是像极了老厉给她的家。

在片中，老厉曾说，「小猫是老天派来的天使，他就到这屋考察每个人的德行来了。」

如果小猫是来考察老厉和石珍珠的德行，那德行一定是满分，比满分还满分。

算命还是拼命？

改名还是改命？

影片中第一个找厉百程算命的，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。

厉百程看了她的八字，说她“孤单命”。听到这个结果，女人无奈的笑了。

女人的命运很惨，在17岁的时候，她就曾被一个黑社会老大强奸未遂。

二十多岁的时候，又被一个“斯文男人”骗到家里。到了家里，她才知道，男人是杀人通缉犯。男人用刀逼着她的脖子，要求和她发生关系。

「你一个人出来，没人保护你，你只能说，你通过自己来应付很多很多事情。」

回忆到这里，女人忍不住哭了。

厉百程给女人“改命”的解法，是换个名字。

她从老厉起的三个新名字中，选择了“唐小雁”。

为了改命，唐小雁拿起烧红的缝衣针，捏住肚皮上的肉，一把穿过去，将求得的转运红绳缝在肚皮上，希望好运可以在自己身上停留；

为了改命，唐小雁虔诚地洗好手，用干净的纸、新的笔，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新名字，供在佛前100天。

“唐——小——雁”，她一边写着，一边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。

改了名字的唐小雁，后来开了一家发廊店，认了一个姑娘做她的“干女儿”。

半年后，唐小雁被仇人盯上，“干女儿”扛不住对方的折磨，供出了唐小雁。

在朝阳看守所，唐小雁被刑拘了十四天。

和唐小雁是同行的尤小云，也找老厉算了一次命。

老厉说尤小云运气不好，生活不如意。

尤小云说，自己想要在年前办一件事，她想问问能不能办成，这是她最大的愿望。

当听到老厉说事情“有希望”后，尤小云一直面色凝重的脸上，终于露出了笑容。

「这件事办成了，比什么都强啊。」

她说的这件事，是把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公捞出来。

几年前，老公因罪入狱，她为了凑钱把老公救出来，在按摩店工作，被客人大哥欺负，受尽委屈。

「徐童你知道吗？100块钱，还要给老板30块钱，我为了这70块钱你知道不？」

她向导演诉苦，但随后又说「只要能救出老公，吃点辛苦没什么。」

转过年来，尤小云凑够了四万块钱，把丈夫从狱中捞出来，一家三口团聚。

就在回老家前，善良的尤小云，还陪着老厉两口子，逛了一次天安门。

两个女人，同样的职业，同样算命，最后迎来了不同的命运。

有人说，唐小雁改名，也改了命。

但真的如此吗？

被厉百程改了的，究竟是那颗心，还是那个名字呢？

《算命》之后

在片中，唐小雁的结局，是出狱后卖掉店铺，下落不明。

但在现实生活中，看守所中走投无路的唐小雁，给徐童导演打电话求助。

徐童卖了车，凑了7万块钱，把唐小雁保释出来。

再后来，徐童导演又拍摄了游民三部曲的第三部《唐老头》，讲述了唐小雁和她爸爸的故事。

唐小雁跟着徐童参加国内国外的影展，又录制了《锵锵三人行》，他们一起见证了这部片子的成功——第8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CIFF真实人物奖和年度十佳纪录片奖。

现在的唐小雁，已经是一名纪录片制片人、签约摄影师。

就在前些天，唐小雁和徐童同框录制了一段视频。

在视频里，小雁和网友们聊了聊改名和改命的故事。

「大家都说我改名改命，其实算命改不了命，我就是换了一个活儿法。我也没大家想象的有多么成功，我还是一样拼命的生活。」

「成功不是靠算命得来的，你得努力。其实我感谢的是，在老厉那儿算命，认识了徐童，然后我抓住了机会，转变了职业。」

在视频中，唐小雁和徐童还提到，老厉已经在几年前，回到河北老家，不再算命，过上了安静的生活。

在《算命》之后，每个人的命，都有了各自的去向。

《算命》这部纪录片，采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章回体的形式，每一回都有特殊的名字。

「第一回 厉百程算定孤单命 唐小雁棒打无赖汉」「第二回 厉百程且说结婚事 小神仙画符财运红」……

每一回，都是命运的一次转折。

在片尾，出现了这样一句话——

「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，到头来五味杂陈奈何天。」

都说算命，可那么多的命，又怎能全都看透呢？

究竟是「算命」，还是「拼命」？

或许这是徐童在这部纪录片中，埋下的一个疑问吧。

在第一遍看这部片子时，我也有一种无力感。

这种无力感是说，我就不明白了，老天爷咋就不能对这些苦命人好点儿？

但在看了第二遍、第三遍之后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别样的顽强——

甭管老天爷对你咋样，你就活你的！

人人都说，徐童导演拍尽了社会底层。

可转念一想，我们在生活面前，又哪有什么底层、边缘、高层、主流之分呢？

如果你要论生命力，我想说，在一片废墟中燃烧的小火苗，也不比熊熊大火差到哪里去。

在片中，导演问了厉百程一句「没有任何乐趣的生活，活着还有意义吗？」

厉百程对着镜头，反问道：没乐趣就不活了吗？这话说的，太无情了。

我也想套用他的这句话作为结尾——

被社会遗弃就不活了吗？知晓了所谓“命数”就不拼命吗？

这话说的，太无情了。